2021年4月3日 星期六

王文華 文章摘錄

一篇關於自己生活的反思,走過半生,什麼讓我們跳出原本熟悉,一直追求的目標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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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三十五歲之前,我認定紐約是世上最棒的

城市。我在加州念研究所,畢業後迫不及

待地去紐約工作。一做五年,快樂似神仙。

我愛紐約的原因跟很多人一樣:她是二十世紀以來世界文化的中心。豐富、方便。

靠着地鐵和出租車,你可以穿越時間,前後各跑數百年。人類最新和最舊、最好和最壞的東西,紐約都看得見。


所以在紐約時,我把握每分每秒去體會。

白天,我在金融機構做事,一天十小時。

晚上下了班,去NYU學電影,一坐四小時。在那二十多歲的年紀,忙碌是唯一有意

義的生活方式。活着,就是要把自己榨乾,把自己居住的城市,內外翻轉過來。


這種想法並不是到紐約纔有的。其實從小

開始,臺灣人就過着紐約生活。

紐約生活,充滿新教徒的打拚精神和資本主義的求勝意志。

相信人要藉着不斷努力,克服萬難、打敗競爭。活着的目的,是更大、更多、更富裕、更有名。

權力與財富,是紐約人的兩個上帝。而能幫你走進天堂的鞋,就是事業、事業、事業。


在這種弱肉強食的生活方式,爲了保持領

先,每個人都在趕時間、搶資源。

進了電梯,明明已經按了樓層的鈕,那燈也亮了,偏偏還要再按幾下,彷佛這樣就可以快

一點。出了公司,明明已經下班了,卻還要不停講手機,搖控每一個環節。在紐約

,爲達目的,可以不擇手段,甚至趕盡殺絕。在紐約,沒有壞人,只有失敗者。


臺灣,是不是也變成這樣?


每一件事,都變成工作。上班當然是工作,下班後的應酬也是工作。有人談戀愛是

在工作,甚至到酒店喝酒、KTV狂歡,臉上都殺氣騰騰,準備拚個你死我活。


我曾熱烈擁抱這種生活,並着迷於這種因

爲燒烤成功而冒出的焦慮。這種焦慮讓我

坐在椅子邊緣,以便迅速地跳起來閃躲明

槍暗箭。這種警覺性讓我練就了酒量和膽

量、抗壓性和厚臉皮。但也養成了偏執和

倔強、優越感和勢利眼。在紐約時我深信

:能在這裏活下來的,都是可敬的對手。

黯然離開的,統統是輸家。人生任何事,

絕對要堅持到底。半途而廢的,必定有隱

疾。

在這不睡的城市,每天我醒來,帶着人定勝天的活力,跟着法蘭克辛納屈唱《

紐約 紐約》:「如果你能在紐約成功,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成功!」

是的,在紐約,現代的羅馬競技場,我要和別人,以及自己,比出高低。


這套想法,在我三十五歲以後,慢慢改變。


第一件動搖我想法的,是父親的過世。我父親一生奉公守法、與人爲善。毫無不良

嗜好,身體健康地像城堡。七十二歲時,他得了癌症、引發中風,經歷了所有的痛

苦和羞辱。他一生辛勤工作、努力存錢、堅信現在的苦可以換得更好的明天。我們

也相信一分耕耘、一分收穫,用在紐約拚事業的精神照顧他。但兩年的治療兵敗如

山倒,最後他還是走了。父親逝世的那天,我的價值系統崩潰了。我一路走來引以

爲傲的「紐約精神」,沒想到這麼脆弱。


不止在病牀,也在職場。當我在企業越爬

越高,才發現「資本主義」在職場中也未

必靈驗。上過班的都知道,很少公司真的是「開放市場」、「公平競爭」。大部分

的同事都覺得你不是朋友、就是敵人。職場上偉大的,未必會成功。成功的,有時

很渺小。很多人一輩子爲公司鞠躬盡瘁,最後得到一支紀念筆。那些捲款潛逃的,

反而變成傳奇。


    (有新聞為證據)

    漢堡王員工27年無休 公司送原子筆讓網友怒捐9百萬

    https://www.appledaily.com.tw/international/20220702/81E5F05245D025C744CF54EA3B

    60歲的福特在漢堡王工作27年將退休,但卻只收到公司送的一張電影票、一袋糖果、一支筆等一些小東西。

    https://udn.com/news/story/6812/6417061

    員工27年全勤退休!漢堡王竟給「電影票+糖果」餞別致謝…網友看不下去豪捐465萬

    (Yahoo)

    https://ppt.cc/fuyFNx


慢慢的,我體會到:世上有一種比「善有

善報、惡有惡報」更高、更復雜的公平。人生有另一種比「功成名就」更幽微、更

持久的樂趣。那是沖沖衝的美式資本主義,所無法解釋的。


我能在哪裏找到那種公平和樂趣呢?我想過西藏、不丹、非洲、紐西蘭。然後,我注意到法國。


住紐約時,法國是嘲諷的對象。身爲經濟

、科技、和軍事強權的美國,談起法國總

是忍不住調侃一番。法國是沒落的貴族,

值得崇拜的人都已作古。法國人傲慢,高

稅率讓每個人都很慵懶。動不動就罷工,

連酒莊主人都要走上街頭。


搬回臺灣後,普羅旺斯、托斯卡尼突然流

行。我看了法蘭西斯?梅思的《美麗的托

斯卡尼》,其中一句話打動了我:「在加州,時間像呼拉圈。我扭個不停,卻停在原地。在托斯卡尼,我可以在地中海的陽光下,提着一籃李子,逍遙地走一整天。」


是啊!我在趕些什麼?我耗盡青春用盡全

力,拚命追求身外之物,結果我真的比別

人有錢、有名嗎?更重要的,我真的因此

而快樂嗎?遠方有廣闊的地平線,爲何我

還在原地搖過時的呼拉圈?


當我重新學習法國,我發現法國和美國代

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。美國人追求人定勝天,凡事要逆流而上。法國人講究

和平共存,凡事順勢而爲。紐約有很多一百層的摩天大樓,巴黎的房子都是三百年

的古蹟。紐約不斷創新,巴黎永遠有懷舊的氣息。巴黎人在咖啡廳聊天,紐約人在

咖啡廳用計算機。紐約有人潮,巴黎有味道。紐約有鈔票,巴黎有蛋糕。


不論是政府或個人,法國人都把精神投注

在食、衣、住、行等「身內之物」。

就讓美國去做老大哥吧。要征服太空、要打伊拉克、要調高利率、要發明新科技,都隨他去。

法國人甘願偏安大西洋,抽菸、喝酒、看足球、搞時尚。

當美國人忙出了胃潰瘍,法國人又吃了一罐鵝肝醬。


講到吃,法國有三百種起司、光是波爾多

就有五十七個酒的產區。晚上六點朝咖啡

廳門口一坐,一杯紅酒就可以聊三個小時

。九點再去吃晚餐,一直吃到隔天凌晨。

他們在吃上所花的時間,跟我們上班時數

一樣。但諷刺的是:他們沒有「All You 

Can Eat」。


吃很重要,但也要會挑時間,朋友介紹我去試一家法國餐廳,提醒我他們禮拜二、

四晚上休息。「爲什麼?」我問。他說:「因爲主廚要回家看足球。」


聰明的主廚懂法律。法國法律規定一週工作最多三十五小時,大部分的人一年有五週的假期。

而美國人把加班當作自己有價值的表示,度假時還拿着手機回E-mail。

法國人比美國人會玩。每年六月的巴黎音樂節,從午後到深夜,幾百場露天音樂會

在各處同時舉行,人多到地鐵都暫停收費。每年十月的「白夜」,平日入夜就打烊

的店面,徹夜營業到清晨七點。每年夏天,巴黎市政府在塞納河右岸佈置了三段、

總長 1.8 公里的人工海灘。細砂、吊牀、躺椅、棕櫚樹,自然海灘有的景緻這裏

都有,讓沒有錢去海邊度假的民衆,也可以享受到海灘風光。


當然,法國這麼深厚的文化,不可能只從

吃喝玩樂而來。美國人讀書,爲了考證照。

法國人讀書,爲了搞情調。每年十月的讀書節,大城市的火車站內,民衆輪流上臺朗誦詩句。書店營業到天明,整晚有現場演奏的樂曲。「美食書展」選在銅臭味最重的證券交易所舉辦。

小鎮書展的書直接「長」在樹上,讀者必須爬到樹上,把書摘下來品嚐。


一直跟着美國走的臺灣人,會心動嗎?